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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78章 晉江文學城獨家發表7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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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78章 獨家發表78

白墻墻角下, 茉莉被大叢薔薇擠占,郁郁蔥蔥的花叢沿著墻角開得正盛。

清晨陽光斜入寬敞的臥房內,掃過兔絨地毯, 墻角堆放的金銀和各色寶石, 墻上掛的、鑲嵌著碧玉和寶石的黃金小弓小劍,最後落到房間中央的大床上。

大概是一個人住, 粗心慣了,小陪玩也跟著染了大意的毛病,雙雙忘了在睡前放下床帷, 只有一層輕紗在風中起落, 能遮光的厚簾子還松松垮垮掛在鉤子上。

大床上鼓著一個小包,黑發被汗濡濕, 緊貼著鬢角,孩子被光刺得皺起眉,拉起被子遮住眼睛,擾人清夢的煩人聲音還是飛了進來:

“早上好, 我要出去啦。”

翎卿把枕頭掀起來蓋在頭上,可魔音尋著縫隙鉆進來, 還在喋喋不休。

“西海近些時日不甚太平,大約要半月才能回得來,你一個人在家, 記得夜裏關窗, 有什麽想要的就告訴非玙, 讓他去找傅鶴……”

眼看要沒完沒了了, 翎卿閉著眼睛爬起來, 盲抄起床頭的花瓶,從窗口扔了出去。

沒有落地砸碎的聲音。

亦無殊輕巧地接住花瓶, 擱在一樓小廳的桌子上。

樓梯下的小門打開,非玙揉著眼睛冒出頭來,“大人?”

他頭腦清醒了些,“您要去外邊了嗎?”

他還是一尾幼年小蛟,化作人形還是三四歲孩童大小,頂著一頭睡得亂糟糟的頭發和下巴上的口水印,睡衣被他蹭得皺成一團,只掛了一半在肩頭。

非玙局促地把睡得淩亂的衣角牽了牽,自覺收拾妥當,才將自己的臥房門打開,站出來。

“嗯,大約半個月後才能回來,你記著給他關窗,省得那些鳥飛進去擾著他睡覺,他又氣急,把窗子砸了。”

非玙猛點頭:“嗯嗯!”

亦無殊道:“你自己的修煉也上心些,這些日子未免太怠惰了,我瞧著怎麽一點長進都沒有?”

小黑蛟臉紅了。

能進這座世外仙島,還能得神明親自教導,這是何其有幸,他竟然貪玩到忘了修煉,立刻挺直腰板認錯:

“我知道了,我一定認真修煉!”

亦無殊又將這間小廳打量了一回,“缺什麽就跟傅鶴說,他要什麽,只要不過分的,盡量送來,拿不準的就先哄著他,等我回來再說。”

非玙再次用力點頭:“嗯!我知道了!”

每次大人出門前都要這麽囑托一回,面面俱到,好似格外放心不下,連只裝茶葉的小瓷罐都要親自置辦,生怕有一點不如意,方方面面都要過一道手,才能拿給樓上的人用。

他來這裏不久,就能把規矩全部倒背如流了。

亦無殊記下桌邊磕出瑕疵的燈盞,回來時換上,便出門去了。

他一走,非玙渾身骨頭立刻松散下來,不再做挺胸擡頭之態,聳肩弓背,長長打了個哈欠,半分儀態也無。

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,睡皺的衣服也不管了,趿著小竹板做的拖鞋就咚咚咚跑上樓。

“殿下!”

他趴在床邊,踮著腳往床上看去,小心地戳戳被子包,“今天你要吃什麽?”

被子裏面死了一樣安靜。

非玙又戳了戳。

被子倏地掀開,裏面伸出一只小手,按在他腦門上,“我、要、睡、覺!”

本就矮小的小黑蛟又被按矮了一寸,小小聲說:“哦,那我們吃排骨面可以嗎?”

他想吃排骨面了。

“你自己去吃,別吵我。”翎卿翻了個身,把自己裹得更嚴實了。

非玙得了他這句話,歡天喜地跑了。

春日些許暖陽,不算毒辣,正好將薄被哂得暖融融的,翎卿又在被子裏悶了兩刻鐘,渾渾沈沈的腦子逐漸蘇醒,才從被子裏伸出個頭,往窗外看了眼日頭。

“哂……”

他擋著眼睛下床,慢悠悠去後室洗漱。

兔絨地毯足有兩寸厚,光腳踩上去也不涼,翎卿忘了自己把鞋脫在了哪方,幹脆不找了。

銅臉盆裏盛滿了溫水,翎卿把帕子拍在臉上,閉著眼走神。

這水不是非玙放的。亦無殊閑來無事,便琢磨了一些精巧的機關,無需人動作,也能將一切處理得妥妥當當。

盆中水涼了,白玉鳳獸裏流出熱水來,翎卿將帕子揭下來,這才將亦無殊在樓下說的那句話灌入腦子中。

“……半個月才能回來?”

“那豈不是……”翎卿把帕子頂在指尖轉了個圈,“太好了!”

一個月不用見到那張讓人生厭的臉了。

普天同慶,值得一夜不睡慶祝一下。

-

那日他被亦無殊帶到這座島上後,同亦無殊,著實大吵了一架。

“你憑什麽把我關起來?!”

翎卿萬分後悔自己適才那一口咬輕了,就該把亦無殊咬死才對。

可再悔恨也遲了,沒機會再付諸實踐。

“翎卿,”亦無殊照舊不願俯視他,蹲下身,扶著他肩膀,和他目光相平,不見動怒,只是目光中蘊著一種無形的傷感,沈甸甸壓在翎卿心頭,他問,“你覺得蒼生是什麽?”

翎卿想也不想地答:“草木。”

風花雪月,草木飛禽走獸游魚,人,這些在他眼中,統統沒什麽區別。

硬要掐出一個,那大概就是人遠遠比其他要壞得多了。

人常常指責旁人心如蛇蠍,懶惰如狗,可究其根本,遠不如指著蛇蠍和狗罵上一句,你比人還壞,來得毒辣尖酸。

“那草木是什麽呢?”亦無殊又問。

翎卿怔住,那個答案在他嘴邊,遲遲難以說出口。

“是生命,翎卿。”亦無殊替他說。

翎卿飛快翻臉,“是我說錯了,人怎麽跟草木比,草木再是壞出了油,修煉成精,也不會打家劫舍。”

他抓住了這個空子。

他今日可沒殺無辜的人,就他殺的那些個人,死個幾百次都綽綽有餘,說得再上綱上線一些,放縱一窩山匪,還是一窩真真正正的烏合之眾、頂了天只有練氣修為的山匪橫行霸道,為禍鄉裏如此之久,卻沒有神使察覺前去處理,都足夠亦無殊追究一個失職了。

亦無殊不去責罵屍位素餐的神使,不去降罪濫殺無辜的匪徒,抓著他不放做什麽?

他就不該貪圖那些許快感,被那窩山匪沖天的惡欲吸引,在村上停了這麽久,再走遠一點,他不信亦無殊這麽快就能追上來。

“不要再提那些人了,你心裏知道的,他們不重要,是你的心態有問題。”

翎卿不管,黏黏糊糊去抱他。

他就不是個親人的孩子,平時哄著騙著讓他笑一笑都不願意,讓亦無殊一顆當家長的心十分受傷,此時卻主動拿軟軟的腮靠著他肩膀。

“我有什麽問題,你又要罵我是不是,今天第幾回了,你從前都不罵我的,你變了。不提這些了,亦無殊,我長高了,你看。”

他伸出手,還是孩童的小手,卻已然不再是過去那樣軟弱無力。

手指開合間,金木水火土在他手中換了個遍。

他越玩越起興。

這裏並非荒島,草木蔥蘢,長得頗為茂盛,他一時在地上催生出花叢,一時讓樹結個果子,一時讓藤蔓去捉樹上的鳥,讓溪水騰空而起,在半空化作一只水鳳凰,又渡上一層金火,將水照得宛若金水,耀耀生輝。

他欣喜地去拉亦無殊的手。

只是沒拉動。

亦無殊靜靜望著他。

說是不談了,卻閉口不提自己是否有錯,更別提認錯。

只想著將這件事揭過去,一心粉飾太平。

亦無殊抵了抵上顎,不見往日嬉笑玩鬧的松快,掐過他小臉,“你的糖沒有了。”

翎卿:“什麽?”

“你說他失去了父母,不會有人再在家中母雞下蛋時,單獨給他留下一個,連自己都舍不得吃,卻煮好了送到他手邊。不會有人再攢錢給他買糖,他會永遠記著失去父母的那一天,餘生生活在痛苦之中,以至於嫉妒旁人,最終動手傷人。”

兩人挨得近,翎卿能清晰聽到他說出的每一個字,沈沈若一潭無波無瀾的死水。

“但你錯了,翎卿,命運是可以改變的,人的命並不全是由上天註定,那個孩子,他的命從遇到你的那一刻就改了。”

“負責照管那一片的神使會被問責,新的神使頂上去後,會接手養育他,他會作為這一場災難的遺孤被妥善照料,他活著就會警告其他人,再出這種漏子會迎來什麽下場。不會再有任何災難降臨在他頭上,他會有很多糖,永遠也吃不完,神使會給他買,好心的人會給他買,我也會給他買。”

翎卿像是沒聽懂,“你不給我買,給他買?”

“對,”亦無殊說,“他還會有吃不完的雞蛋,想要多少就有多少,而且從你零用裏扣,你不是吃了他家兩個紅薯麽,這就是你要支付的代價。”

翎卿惱了。

“那我還幫他報仇了呢!憑他自己一輩子也報不了仇,更遇不到你,到死都只能在街頭混著,他怎麽不報答我呢?”

“他會感激你的,在他被妥善照料、重新回到安穩的生活之後,你在他心裏不是壞人,而是幫他報了仇的好人,一個非常厲害的孩子。”亦無殊說,“你看,你幫了他。”

翎卿張口忘言。

他壓根不想幫任何人,做這事也不是為了幫誰報仇,更不稀罕什麽感激,說這話純是為了反駁亦無殊。

但為什麽被亦無殊一說,就那麽不對味?

他感覺自己被亦無殊繞進去了。

“你改變了他的命運,救下了他,也幫助了未來可能會被他傷害的人。”

翎卿:“等等!我……”

亦無殊道:“你做了一件好事。”

“我沒想……”翎卿還沒這麽百口莫辯過,他堂堂一個魔,力量上暫遜一籌就罷了,竟然在口舌上也說不過亦無殊?

一腔無名怒火越燒越旺。

比起做壞事被打斷、無意中可能幫了別人這件事,更讓他難以忍受的是,亦無殊竟然要把他的糖送給別人?

開什麽玩笑?

亦無殊就沒拒絕過他!

向來有什麽好的,都是先緊著他,別說旁的什麽人,亦無殊自己都得退一射之地。

更別提把他的東西就這麽送給別人。

翎卿不懂,亦無殊真的變了。

他實在是個被慣壞的孩子,其實翎卿長大後——都不用提幾萬年之後,忘卻一切,一度以為亦無殊站到了自己的仇人那邊,都不曾感到委屈,快刀斬亂麻,直接把亦無殊撥進仇人陣營,一並除了就是了。

就說他再長大一些後,都絕不可能為這些末的事情計較。

更別提氣成這樣。

但沒辦法,亦無殊自己造孽太過,把他溺愛成這個樣子,讓他幾百幾千年下來,受到的最大的委屈,也不過是把他的糖送給了旁人。

可翎卿這人是真不知道低頭二字該怎麽寫。

天生不會,後天就更沒體會過。

亦無殊讓他不痛快了,他就非要讓亦無殊更難受。

他怒到極點,也不裝乖賣巧、試圖以其他事扯開話題了,從亦無殊肩上起身,臉上獨屬於孩童的天真好奇在頃刻間散了個一幹二凈,瞳眸幽幽,直接便是兩潭淬了毒的冰潭。

是了,被亦無殊當個孩子久了,他竟然也真把自己當孩子了。

可他從來不是孩子。

“亦無殊,你覺得你很厲害、很偉大是不是?自欺欺人。”他道,“心慈手軟,聖人做派,其實那村莊出了事,最該負責的就是你!”

“知道為什麽嗎?”

“你那些神使,永遠有人經不起考驗,永遠有人在墮落,永遠有人敷衍塞責!為什麽呢?因為他們不怕犯錯啊。就算做錯了,又如何呢?你會殺了他們嗎?不會,你若是發現不了,他們就能穩穩當當混一輩子,你若是發現了,也不過就是被趕出去而已,反正他們也過了這麽久的好日子。”

“是,人人都有欲望,為什麽克制不住呢?因為犯了錯又不需要承擔代價,所以為什麽要克制呢?”

“還有那個沈眠以,你說我引誘他?”

翎卿冷笑一聲,毫不留情地說:

“你也可以看到命運線,那你看不到嗎?他遲早都會失控的,不需要任何人作祟,他自己已經把自己點著了。”

“還有傅鶴,憑什麽就要忍受他日覆一日的打壓呢?他們兩人遲早會打起來,至少都會死其一,這就是你想要的了嗎?”

他極盡涼薄地笑了下,“我覺得不太像呢。”

“這些你都看到了,你做了什麽呢?你壓制著他,不讓他失去控制,依舊穩穩當當地做著他的沈使者,你是非要等到他犯下事來嗎?還是說……你害怕處置他?”

“對,他勞苦功高,自遠古時期就跟在你身邊了,南征北戰,從未有過托詞,他為這個世界付出了太多,汗馬功勞,功德無量,只是一點小小的懷疑而已,就去除了他,這不可能,你不會因為看到未來就將他貶作廢人。”

“甚至當初撞了你的那個孩子。”

“你在他身上看到的未來是什麽呢?不會是被一戶好心人家收養,細心教養,卻在一點小小的口角、哦不,我說錯了,是在他看到養父母家中豐厚的財帛之後,擔心他們再生下一個孩子,將家產全部數留給自己的親生孩子,所以先下手為強,將兩人全部殺害吧?”

“我沒說錯吧?”

他說。

“這樣一個人,你照樣沒有殺了他,即便你已經知道他將來會犯下人神共憤的大罪,只是因為這只是‘未來’,他還未真正犯錯。”

“你問責神使,把過錯歸咎在管理那片城池的神使神使,責備他為何讓一個孩子流落街頭,無人管束,你從頭到尾不認為這是那個孩子的錯,而是覺得是這個世界的錯,沒有讓他受到好的對待,以至於變成這幅模樣。”

“你說我改變了旁人的命運,他那天撞了你,豈非同樣被更改了命運?”

“可是亦無殊,”翎卿看他的眼神近乎於憐憫,“你不累嗎?”

他說這話並非關懷,只是不理解、甚至嘲弄著他。

不為旁人預設罪名,即便自己已經在命運線中看了千百遍旁人犯下作孽的未來。

可你又能救幾個呢?

殺賊只需一時,防賊卻要千日。

花費千百倍的精力,去讓人放下屠刀,有這個必要嗎?

就非要等到這些人犯下不可饒恕的錯來嗎?那那些本可以避免這樣命運的人呢?他們就不值得被救了嗎?

“你果然很早就有感知了啊,連這些事都能知道……”亦無殊笑笑,“他們有你那麽……”

他喉嚨梗塞,終究還是沒把那些個不堪的字眼說出口,按在翎卿身上。

他打從心底就沒把翎卿當成一個壞孩子。

“……我不是也沒殺你嗎?”

論起讓他花費的心力,可沒誰比得上翎卿了。

“你殺得掉我嗎?”

翎卿再不掩飾,他比亦無殊矮得多,就算亦無殊蹲在他面前,也依舊不及,可他看亦無殊的眼神始終是居高臨下的。

“到現在你還在自欺欺人。”翎卿說。

“亦無殊,你究竟要多久才能認清一件事?”

他後退幾步,定定望著亦無殊。

“從來就不是我給這個世界帶來了這麽多惡劣的欲望,而是這個世界,以如此多的惡欲,養育出了一個我!”

“我只是把他們投擲在我身上的東西還給他們,有什麽錯嗎?”

“他們予我以惡欲,我就還他們以惡欲。”

那些從每個人心臟中、眼中、口中流淌而出的、連他們自己都不可見的黑血。

在每一次心生怨恨之時,在每一次口出惡言之時,滴落下來,滲透入大地,在世界的盡頭,孕育出了惡欲的魔。

“你要關我,那你還不如殺了我。”

翎卿眼中憐憫更深了,“可你永遠不可能真正殺掉我的亦無殊,千百年後,我仍舊會重回這個世界,只要這個世界仍然不堪,只要人心永遠往外流淌著黑色的膿血,這個世界就還會生出第二個、第三個、第無數個我。”

“你有那個信心,次次都能這麽好運,在我真正降生之前找到我嗎?”

世界上還有什麽比人心更臟呢?

亦無殊要保這些人,世間生生不絕,就有源源不斷的人心在世界上跳動,不斷地擠壓出毒液來。

什麽叫不死不滅,這才是不死不滅。

人心不朽,他永存於世。

“你說得對。”

許久後亦無殊點頭。

“所以我永遠不會讓你離開這裏的。”

亦無殊擡起手。

第二輪地動山搖降臨。

小島上方,一座高塔憑空拔地而起,潔白的磚石,旋轉著降下的階梯,金色光柱通天徹地,自天穹和高塔相接。

圍繞著高塔的是一座巍峨城池,依山而建,飛檐琉瓦,貝闕珠宮,儼然一座森嚴華麗的古堡。

翎卿不可思議,“你怎麽……”

這麽聽不進去人話的?關他有什麽用呢?就算把它關上幾百幾千年,難道他就會覺得自己有錯了嗎?

“在你心裏我好像還挺寬容?”亦無殊道,“你為什麽覺得其他人犯了錯我不會追究?”

他引著翎卿,往遠處望去。

這島就在天上,飛得足夠高,再沒有什麽能遮得住他們的眼睛,遙遙一望,便將半個大地一覽無餘。

而天穹的盡頭,一根描金繪鳳的朱紅柱子矗立著。

在萬年之後,這根柱子被叫做天榜,記載了當世的百名強者。

但是在萬年前,它叫做神罰地。

碗口粗的鐵鏈自柱子上垂落,在漫長歲月中沾染的斑斑血跡讓人看了便心驚肉跳。

“知道天外那根柱子處決過多少神使嗎?”亦無殊道,“或者說,你知道犯了錯被趕出去的神使,是什麽下場嗎?少則鞭二百,多則當眾處刑,八十一道天雷,什麽時候挨完什麽時候算了結。”

“還有你說的沈眠以。”

亦無殊拂開島下漂浮著的雲,一處隱於杏林的青瓦小院顯現出來,菱窗內飄出裊裊茶香,沈眠以握了卷書,靠在窗邊,神思已不知到哪去了,半天也不見他翻一頁。

短短一夜,他好似憔悴了許多,眼下兩片青黑色影子,唇也失了色彩。

可翎卿第一眼見著的卻是他的手。

那自袖中伸出的清瘦手腕上,赫然鎖著一只淡金色的鐐銬。

“他若是存了不好的心思,那只鐐銬就會將他帶往處刑臺,再多的功勞都保不了他,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。”

“我沒有你想的那麽大度。”

啪嗒!

被翎卿催得熟透的果子掉落下來,滾在草地上。

翎卿被驚醒,忽然意識到自己暴露太多了,“你一定要關著我嗎?”

“翎卿,你喜歡這個世界嗎?”

翎卿答不上來,眼睛中的譏誚和不屑在漿果的甜味中被微風帶走了,大大的眼睛如水般清明,只餘下天光雲影,再說不出話來。

他不屑於說謊,連用謊言搪塞都不願意。

所以他明了自己的結局。

“你不可能永遠關著我。”他仰起頭,眼睛睜得更大了。

亦無殊把他拉過來,輕輕抱在懷裏,“沒關系,有一天算一天。”

他不想責備翎卿,這委實沒什麽好責備的。

他也不覺得自己對翎卿的養育是有恩於翎卿。

有恩的前提是他做了翎卿自己做不到,進而有求於他的事。

可翎卿做不到嗎?

如果不是他導致了翎卿的提前降生,他和翎卿的第一次見面會是在戰場上。即便是現在這個模樣,翎卿也不會缺少他給予的這些個東西,他招招手,全世界多的是人迫不及待向他獻上一切,他應有盡有。

沒有把人關起來、再說我給你吃給你喝就是有恩與你的說法。

他從翎卿身上剝奪了他與生俱來的自由和權力,做什麽都是應該的。

“你覺得你能讓一個魔改邪歸正嗎?”

翎卿偏過頭想看他,卻只能見著他的側臉,飛揚的睫羽下,蓄著悠然笑意。

“胡說,你是世界上的第二個神。”

只是,失去自由,被禁錮在孩童的身體之中,於萬年間,囚於高塔。

“你說得對,我殺不掉你,也沒把握每一次都提前找到你,所以我不會讓你離開的。”

這件事動靜雖大,憑空多了個島,原先在仙山住得好好的神明,還突然收拾起自己的起居所用,要搬到島上去。

但在不知情的人眼中,這也不是什麽大事。

不就是換個住處嗎?

只有傅鶴得以窺見些許真相。

傅鶴糾結慘了,跟在亦無殊身後亦步亦趨,眼看要進島了,才從嗓子裏擠出蚊子哼哼:“大人。”

“嗯?”

“您身邊那個孩子……真的是您的孩子嗎?”

“不是啊。”

傅鶴的猜想成了真。

兩人光是從臉上就能看出極大的不相稱來,說是父子,信的人估計全被亦無殊有孩子這件事沖昏了頭腦,也可能不敢妄議神明,這才默認這件事,默認了這麽多年。

況且這許多年裏,也不見有陌生女子在大人身邊出現。

總不見得孩子是月綾她們生的吧?

要真是那樣,月綾還用天天對著孩子看紅了眼,嘀咕著想趁大人不註意把人偷出來狠狠親上兩口。

“那他是……”

“是神啊,”亦無殊笑起來,眼角眉梢是從未有過的柔和,“我們翎卿是個好孩子。”

神島近在眼前,海上的呼嘯著席卷而來,卻在穿透結界時,化作最和煦柔軟的春風,拂過漫山遍野的草木。

傅鶴不敢茍同。

就算沒有交談、也沒有過近距離的接觸,但那個孩子看上去就不大好惹。好孩子?也虧的大人說得出口,誰家好孩子成天拿下巴看人?

再說,大人自己不還把人關島上去了嗎。

若非這樣,他也不會問了。

“傅鶴,他雖非我骨血,可……”亦無殊似乎想說什麽,回首望著那座島時,還未出口的話音便散了。

就這樣望了許久,他珍而重之,說道,“那是我骨中骨,肉中肉。”

於是傅鶴明了了。

……明了個屁。

這孩子也忒能折騰了。

亦無殊不想他和沈眠以再起沖突,索性把他撥給了翎卿。

旁人還以為傅鶴失寵了,傅鶴可半點不覺得自身才華受到了埋沒,只要能遠離沈眠以,他就求之不得。

他一開始還預備著大展拳腳,不就是個孩子嘛,還能比沈眠以難搞?

但他錯了。

大錯特錯。

沈眠以難搞,但他還能罵回去。

可這一個……

“祖宗!大人真的有事要去做!不是開玩笑的,那可是性命攸關的大事!”

“他的事是事,我的事就不是了嗎?”

架在城墻最高處的秋千上,翎卿隨意蕩著秋千,前一秒腳踏實地,下一秒就飛到了高空,傅鶴看得心驚膽戰,只是他本人玩得漫不經心。

“我就是怕打雷啊,讓他回來陪陪我怎麽了?”

怎麽了?

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你是在沒事找事了。

傅鶴算是看明白了,除了為難亦無殊,給亦無殊找事做,翎卿就再沒第二個愛好了。

亦無殊非要關著他,他就不可能讓亦無殊過上太平日子。

傅鶴舍命陪君子,“我陪您!我陪著您行嗎?您說要怎麽陪,我都可以!一定讓您滿意!”

翎卿以挑剔魚簍子裏的魚,決定今晚下鍋哪條的眼光,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回,慢悠悠道:“不,我要長得好看的。”

傅鶴忍氣吞聲,“我把臉遮起來。”

“更醜了。”翎卿停下晃動,托著下巴端詳他,“至少不能比我醜吧,不然我忍受著打雷的恐懼,還要忍受你,折磨誰呢?”

傅鶴:“……”

他受不了了。

這活他幹不了。

傅鶴去找亦無殊訴苦。

他還真不是找借口拒絕翎卿,亦無殊是真有要事要去辦,離了他不行的那種。

亦無殊聽完,表示這事好辦。

他打了個響指,霎時雷雲逃命般遁走,晴空萬裏,別說黑雲壓城電閃雷鳴,瓦藍的天穹如水洗過,就是一絲雜色都找不出。

“跟他說我回來之前都不會打雷了,不用怕。”

傅鶴:“…………”

“呵。”翎卿雙手環胸,提了第二個要求,“我好無聊,找個人來陪我玩。”

他猜到傅鶴要說的話,提先道,“不要你。”

傅鶴的自尊心碎了一地,“……您要什麽樣的人啊?”

“我要玩男人。”翎卿說。

當空一道驚雷劈下,這驚世駭俗的話一出,傅鶴這回什麽話都沒說,扭頭就直奔亦無殊。

如此這般,如此那般,將翎卿的要求傳達給自家大人。

亦無殊險些摔了公文,“他要玩什麽?”

“男人,”傅鶴苦著臉,“他說男人耐玩,他會小心著點,不會隨隨便便玩死的,讓您給他找一個。”

亦無殊:“…………”

這是玩不玩死的問題嗎?問題不該是……

“容我思考一下。”

他捏捏眉心。

傅鶴跪安了。

翌日,天蒙蒙亮,翎卿蒙著薄被,睡得正香,一只手攥著被角,正打算翻個身,樓下忽然傳來一陣陣噪音。

他還以為又是亦無殊弄出來的。

搬到這座島上以後,亦無殊就和他分開睡了,“你也是個大孩子了,可以自己睡的,去吧。”

他說得慷慨,仿佛老父親送別不願意上學都孩子,實際上翎卿走得頭也沒回,開開心心就搬進了新居。

“終於不用再天天看到你了,真好。”他上樓時如此說。

懷著這樣美好的願望,美美睡了一晚,然後於第二日美夢破滅。

亦無殊每日都要離開這座島,去往外面的仙山處理公務。

但他走也就走了,非要特地路過一下翎卿的樓下,喊上一句“早上好,我走了”。

跟有誰關心似的。

翎卿煩不勝煩。

可他氣沖沖去推開窗時,見到的卻不是亦無殊,或者說不完全是。

下方還站著二十來個小少年。

看著年歲不大,最大的一個也才十六,長相沒一個醜的,說得上環肥燕瘦、各有千秋,有的一身養尊處優的氣韻,有的古靈精怪,有的單純怯懦,齊刷刷站成一排,就在他的樓下。

翎卿剛從床上跳下來,睡衣也沒換,頭發也沒理,黑發壓出的印子都還在臉上,隨意抓了把頭發,讓它散開,別粘在臉上。

“亦無殊,你好……”他罵人的話沒說完,沈默了,“你又在做什麽?”

亦無殊朝他招手,“不是你要人陪你玩?自己下來選。”

翎卿早忘了自己昨天隨口說的話,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這事,一句到了嘴邊“你瘋了”就這樣消失,眼光從眼角流向了亦無殊。

亦無殊朝他微笑。

翎卿倏然收回目光,沒有走樓梯,從窗臺跳了下來,站在這群人面前。

在這些精心打理過自己的少年面前,他就顯得太隨意了,說得上是失禮,可他走動間卻不見絲毫局促,大大方方審視這些人。

“真讓我選?”他還是不信,亦無殊這麽好心,不怕他真把人折磨出個好歹?

“為什麽不讓,人都給你帶來了?”亦無殊道。

傅鶴在他背後呲牙,何止是隨便挑了人帶來啊,大人選人不可謂不用心,就這一夜之間,地上的四方列國之中,上到皇子,下到諸侯伯爵,就連一些格外出挑的世家公子,年齡相差無幾的,全都被過了一遍。

長相欠缺的不要,身量太高太矮的不要,心性不佳的不要,會琴棋書畫的優先,詩書禮樂射禦六藝俱佳的優先。

不知道的以為他給翎卿選妃呢。

這一批人裏,有小小年紀就揚名天下的棋藝天才,有師承大家的撫琴未來聖手,有神醫傳人、以美儀容而聞名遐邇的玉面公子……最差的,都是個小國諸侯幼子。

聽聞神明要為自家孩子選“陪讀”,不知多少人擠破了腦袋。

亦無殊說遇到翎卿的那個孩子被改了命運線,完全是謙虛的說法,在世人眼中,搭上了翎卿,和一步登天沒有任何區別。

而且還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一步登天。

就這樣一列人往翎卿面前一站,個別原本還心高氣傲,被家中逼著來這裏,打心底不願意來個三四歲孩子面前、做這些低聲下氣活計的,原先還高高昂著頭顱,直直將翎卿看著,漸漸地就喘不過氣來,不受控制地低下頭去。

“要那個。”翎卿伸手一指。

被他指到的孩子欣喜若狂,隨即又有些疑惑,是這位小殿下太矮了嗎,怎麽這一指,好像指到了他的腰那?

亦無殊隨著看過去,“你是……”

翎卿擡手一招,遠處池塘邊,一塊黑泥淩空飛起,啪嘰,落在他腳邊的草地上。

摔懵了的小黑蛟揚起腦袋,發現自己到了二十多個人的包圍圈中,兩眼一黑,暈人了。

一個公子緊走兩步站出來,不好意思道:“這是我的……玩寵,不好意思,方才沒看住,讓它跑了出去。”

翎卿蹲下身,撿了根樹枝撥著小黑蛟尾巴,檢查了下,確認是公的,又重覆道:“我要這個。”

亦無殊抵著唇,輕輕咳了一聲,“這是人家愛寵。”

“沒事沒事,我願意將黑蛟贈予殿下。”公子連忙道。本就是個玩物,送了就送了,養著玩都黑蛟竟然能入翎卿的眼,完全是意外之喜。

只是心中還有些覆雜。

他們這麽多人在這裏,竟然比不過一尾黑蛟。

“那就多謝了。”亦無殊道,“送客吧。”

傅鶴將人帶著離開,剩下這些人也是有補償的,不算白跑一趟,因此雖然失落,也都還算接受。

那公子臨出去時又回了一回頭,心情更覆雜了。

雖是完成了父母之命,也確實雞犬升天了,但讓黑蛟帶著升天……

怎麽想都不是滋味。

他沒註意,在他身旁,有一人同樣回了頭,正是眾人之中年歲最大的那個,只不過他看的不是萬眾矚目的黑蛟,也不是長身玉立的亦無殊,而是……蹲在地上觀察黑蛟的翎卿。

“看什麽呢?走了。”傅鶴在前面喊。

那少年回過頭,等走得遠了,坐上來時的馬車,無人看見了,才顫巍巍將手覆在唇上,虎口處一顆紅色的痣。

他低垂下眼,極盡癡迷地嗅了口手上不經意沾染的清淺蓮香。

書童戰戰兢兢叫他,“世子殿下,咱們是要回去了嗎?”

“回去,”少年靠在車廂上,忽然說,“上次有個神使來咱們王府,說想收我為徒?”

“是、是啊,您不是拒絕了嗎?”還說不想把命耗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。

“我現在有興趣了。”少年說,“讓父王再請一次,就說,我想通了,要親自給先生賠禮道歉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叫非玙。”翎卿說。

“你先問問人家有沒有名字啊,”亦無殊自那些人離開的方向收回目光,眼底飛快掠過一抹暗色,沒讓翎卿察覺,在他旁邊蹲下,“非玙有什麽含義?”

“飛鳥與魚不同路,我跟你不是一路人。”

“…………”

翎卿又道:“到了我手裏,就是我的,我說它叫什麽就叫什麽。”

亦無殊扶額,“太霸道了翎卿……其實我覺得它就叫同路也不錯,你說呢?”

“想都別想。”

“……”

兩道威壓互相傾軋,黑蛟徹底暈了。

-

翎卿慢吞吞下樓,非玙忙著吃面,嘴裏空不出來,就用手指了指廚房,示意翎卿那份在裏面。

翎卿在桌邊坐下,“他這個月都不回來?”

“唔唔!”非玙點頭。

“太好了。”翎卿撫掌大讚,伸頭往外看,“好像快下雨了?你吃快點,我們出去玩。”

非玙瞬間忘了亦無殊耳提面命的囑托,非常沒主見,“嚎!”

暴雨如期落下。

神島上花草無數,結界不防雨,等到雨幕接天,翎卿跨坐上黑蛟的背,天上地下一通胡玩。

反正只要不出島就沒事,這島大得很,隨便他怎麽鬧。

等天黑了,他們玩累了,才回去洗澡睡覺。

翎卿擦著頭發,盤坐在床邊吃甜果,窗外風雨交加,雷聲震震,窗戶都在嘩嘩作響,雨敲在窗戶紙上,“砰砰、砰砰……”

雨還挺大的,跟有人在外面敲他窗戶一樣。

“砰砰……”

翎卿叼著果子擡起頭,怎麽好像不是錯覺?

他跳下床,走到窗邊施了個結界,擋著雨不讓飄進來,才把窗戶打開。

亦無殊單手攀在他窗戶外,一手抓著窗戶,一條手臂墊著下頜,就冒了個頭,旁若無人地抱怨,“你倆睡這麽早嗎?我敲了半天門,就沒一個來給我開的。”

“……你來幹什麽?”不是這個月都不回來了嗎?

“下雨了啊。”

“……?”

“不是怕打雷嗎?”亦無殊在他頭上揉了一把,剛洗過的發絲水一般冰涼柔軟,“來看看你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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